验的本质:说重一点是悲哀,说轻一点是惆怅。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,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!
……
放宽一点说,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: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,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,多的是漩涡————轮着的时候,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?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,是你登仙的时候,是你辨着酸的时候,是你尝着甜的时候。
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,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,漩涡更急,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。
(摘自《巴黎的鳞爪·引言》)
同样是写“物”,前面从实处写所见,后面从虚处写所感。在他的诗中也可以找出相近的例:从实处写,如《石虎胡同七号》;从虚处写,如《云游》。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:
善笑的藤娘,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;
百尺的槐翁,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;
黄狗在篱边,守候睡熟的狗儿,他的小友;
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,在媚唱无休————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。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:
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,织成无声幽冥;
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,听隔院蚓鸣;
一片化不尽的雨云,倦展在老槐树顶;
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,是蝙蝠,还是蜻蜓?————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。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:
奈何在暴雨时,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;
奈何在新秋时,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;
奈何在深夜里,月儿乘云艇归去,西墙已度;
远巷薤露的乐音,一阵阵被冷风吹过————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。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:
雨后的黄昏,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;
大量的蹇翁,巨樽在手,蹇足直指天空;
一斤,两斤,杯底喝尽,满怀酒欢,满面酒红,
连珠的笑响中,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————
我们的小园庭,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。
(《石虎胡同七号》)
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,
自在,轻盈,你本不想停留
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,
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。
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
有一流涧水,虽则你的明艳
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,
使他惊醒,将你的倩影抱紧。
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,
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。
他要,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,
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!
他在为你消瘦,那一流涧水,
在无能的盼望,盼望你飞回!
(《云游》)
一切优秀作品的制作,离不了手与心,更重要的,也许还是培养手与心那个“境”,一个比较清虚寥廓,具有反照反省能够消化现象与意象的境。单独把自己从课堂或寝室、朋友或同学间拉开,静静的与自然对面,即可慢慢得到。关于这问题,下面的自白便很有意思。作者的散文以富于热情见长,风格独具,可是这热情的培养与表现,却从一个单独的境中得来的:
“单独”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。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。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“真”,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。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,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。你要发见一个地方(地方一样有灵性),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。我们这一辈子,认真说,能认识几个人?能认识几个地方?我们都是太匆忙,太没有单独的机会。
……
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,不论是人是地,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?你怕,你怕描坏了它,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,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。……
(《我所知道的康桥》)
徐志摩作品给我们感觉是“动”,文字的动,情感的动,活泼而轻盈,如一盘圆台珠子,在阳光下转个不停,色彩交错,变幻眩日。他的散文集《巴黎的鳞爪》代表他作品最高的成就。写景,写人,写事,写心,无一不见出作者对于现世光色的敏感,与对于文字性能的敏感。